【柳河做轿】(二)

  柳树是孝子,经不起母亲要死要活的相逼,扔下刀斧,叫她回去穿上衣裳,
袒奶子露腚的,像什么样子,若是让传话筒子瞧见,不定又到全村人那里嚼烂舌
根,说他柳家自个儿窝里啃,要传到他爸爸的耳朵眼儿里,还不得气得七窍流血,
两腿伸蹬了玩完,这该浸猪笼的罪名,又岂是他娘儿俩担当得起的。田杏儿这会
儿才想起不雅观来,急忙噌噌噌跑回楼上,手忙脚乱穿上衣裳,把撕破的那件稳
稳压在箱子底下,永远不要再翻出来。洒落在地上的那些扣子,也扫拨扫拨一股
脑卷到窗外去,恨不得扔出个十万八千里,瞧不见半粒影子了才好。柳树在院子
里发了半天呆,待母亲穿戴整齐了,才上去问问明白。
  要说田杏儿真不愧是芙蓉牡丹,嫁过来也二十年了,却不见被岁月折了多少
姿色,只在眼尾上多添了几道坎坎,但就这几道坎坎,那也叫做风韵,黄花闺女
哪一个能有这样的滋味?再说几年不干农活,这脸上手上,凡是能瞧见的地方,
又变得像三月里破土的笋尖尖,就那么惹人疼爱,瞧不见的地方,不用说也能勾
得人来浮想联翩。村里那些个好吃懒做的剥皮无赖,谁见了心里不痒痒,又谁不
想来插上一杠子?别说是他们,就是正儿八经的人家,毛头楞青们,见了杏儿婶
子,也晓得什么叫做一步三回首哩!村长?就更别提了。
  村长是谁?原来此人就是六百年前,那个被杀的前明御史大夫陈宁,他的改
了姓程的后辈子孙,叫做程洪。这程洪好在人前显摆自己御史大夫嫡裔的身份,
仿佛御史大夫这四个字,是专为立起他们家八百年贞节牌坊而生的。稍懂点历史
的人都知道,真要是陈宁的嫡裔,那他祖上就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有好事者编
个童谣来讽刺他,说他:陈家程,自视奉皇家,一刀切来分两半,棺材盖下立牌
坊。程洪听了非但不恼,反而沾沾自喜,真把自己当成给皇上家跑腿管事的狗奴
才,在村里盖酒庄,起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叫做皇粮庄头。柳河人依这个送给他一
个外号——皇程,是说他为人霸道,仗着县里有亲戚做官,在村里一手遮天,欺
善夺强。皇程又跟「蝗虫」谐音,说明此人除了霸道,还贪得无厌,你若送他一
瓶五粮液,他敢问你要十瓶。就这么个人,村里竟然也忍着,只敢怒,不敢言,
更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
  今晚,程洪不知在哪儿灌了几泡马尿,喝得醉醉熏熏,一步三摇路过田杏儿
家门口,知道她男人不在,便起了歹心,上前敲门,假借口渴讨杯水喝。田杏儿
见是村长,又素知他的为人,哪敢得罪,就请进屋来,给倒上一杯清水。程洪见
田杏儿衣服底下那满硕的身子,似蝤蛴粉藕那般透人,贼心大起,趁倒水间隙,
从背后一把抱住她,拖到卧室欲成好事。恰巧这时柳树回家,他也喝了酒,推门
重了些,弄出声响惊吓了程洪,把他酒醉醒了一半。程洪见有人回来,吓得毛都
竖起来,他再霸道,也不敢担强奸的罪名,荒不择路,见窗户开着,不管三七二
十一,把自己往外就扔。好在后面是片菜园子,地头软乎,摔不死他,但纵然这
样,整齐的菜厢子仍被他撞出一个大坑来。
  柳树听完母亲一把涕一把泪的述说,才大大松了口气,到底没让那狗杀才占
了大便宜,也得亏自己没在河滩上多呆一分钟,否则就算悔青肠子也补不回来。
他问母亲为何不叫喊,叫来人也好搭个帮手。田杏儿说叫了,只是不敢叫得大声,
怕人听见,日后戳她脊梁。柳树气得昏天黑地,心说你就怕吧,少不了让那狗杀
才惦记着,赶明儿他还敢来。柳树愤怒,倒也给自己提了个醒,便起了戒心,连
夜磨刀蹭斧,那姓程的狗才要是敢再来,必阉了他才出得这口恶气!
  接后的几天,柳树日日守护在母亲身周,哪儿也不准她去,就在家里呆着。
田杏儿听儿子的,在家里洗衣做饭,伺候他的生活起居,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真个要出,也顶多是到菜园里摘摘青菜果蔬。即使这样,柳树也掖着刀子紧跟在
左右。
  又转过几个天头,柳树见村长没敢再来骚扰,一打听,原来这狗才住了医院,
看来跳窗户的本事练得不咋地,于是弛了绷紧的神经,真是累得够呛。到了这会
儿他才想起,为守护母亲的安全,把立门户的事情给撂下了,便拾起家伙事儿,
做了块牌匾,刻上三个大字「小鲁班」,挂到大门的顶梁上。又向母亲借点钱,
买机器和进些木料,之后坐家里守株待兔,等着买卖自己送上门。可左等右等,
等了十天半个月,也不见有一单买卖送到跟前,看来创业还真不是说一就是一的
事,不禁郁闷非常,给他三爷爷打电话,告诉老师徒弟的烦恼。三爷爷笑笑呵呵,
说小伙子别着急,耐心些,会有买卖上门的。
  果不其然,过不得两天,还真有一张订单飞来,是乡小学要换椅子,一共十
把,量虽不大,但到底是自立门户以来的头笔买卖。柳树很高兴,光开了膀子干
得热火朝天,那股子专心劲儿,就像是给皇上做龙椅一样。就几把椅子,做起来
也容易,凭他一个人,不到两天就做得了,客人上门验收,扣除订金交上余款,
把货拉走了。柳树捧着货款,手上似有千斤之重,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桶金,不由
得万千感慨,想来是老师在暗中帮助,介绍客人来找他,须得感恩戴德才行,明
日提点东西登门孝敬孝敬。但做这十把椅子,利润薄得像汤头上飘的油膜,还不
够他买几瓶酒喝的,拿去孝敬老师,实在抹不开那张嫩脸皮,本钱加进去倒是够
了,可那样一来,又显得不够成功,想想也只得暂且搁置下来,老师是个量大的
人,必不在乎迟了那几天。
  第一笔买卖算是圆满了,这第二笔又开始遥遥无期的等待。但这会儿柳树已
经坦然,老师的话没白听,创业,不是石子投湖这么简单,一扔就起了波澜,艰
难是必经之路,没有捷径可走,关键是看熬不熬得住。柳树想着再等些日子看看,
还是不行,就出去走走,学他爸爸那样拉活儿。
  时间就是这么执拗,想让它慢点走,它偏蹦得比兔子都快,眨眼间日历被翻
到端午前夕,柳树在家里等活儿,闲得淡出鸟来,睡了整整一天,骨头都睡松散
了。到了傍晚,停电了,风扇不能转,热得像被塞进火膛子,赶着天上又沥沥下
起小雨,以为能带来一丝凉快,不料外面的雨越下,屋里就越憋闷。柳树也跟着
闷一肚子气,足可闷熟满满一锅米饭,他爬起来生炉子,拨弄几下米,就倒进烧
开的热水中,连灶王爷都要笑他了,当了这么多年灶头神仙,还没见过先烧水后
下米的。煤气炉子发出哧哧声响,没能打扰柳树寻思,青幽幽火苗在眼膛里跳跃,
也照不到他心底下最边上的那个角落。
  柳树定定望着炉子发呆,没发现母亲已经回来了,直到她出了声才回过头来,
看见她站在门口拍打身上的雨水。母亲的身子丰满,拍的时候上下都跟着颤动,
枝头上熟透的果实,也没她现在的样子好看。尤其是卷起一半的裤腿下,怯生生
露出两截小腿,圆乎乎白嫩嫩似春笋一般,凉鞋没裹住的十根脚趾,粉头粉脑探
将出来,仿佛剥了壳的龙眼荔枝,粒粒水灵饱满,惹得人来垂涎。田杏儿见儿子
痴痴瞧着自己,心想这孩子,今儿是怎么啦,也学他爸爸呆头呆脑起来,便过来
揭开锅盖,饭煮熟了。田杏儿把半道买的熟牛肉切切,放到锅里翻炒翻炒,再从
冰箱里端出中午吃剩的那半碗五花肉炒香芹,也热了热,就算是她娘儿俩今晚的
菜了。
  柳树给母亲倒一杯小酒,自己也倒一杯,与她饮起来。田杏儿做闺女时从不
饮酒,嫁人后才随当家的饮一些,慢慢的养成习惯。只是她量浅,喝不多少,小
半杯就灌出红来,和那戏里唱的一样,贵妃醉酒,半梦之间,倘若是上台,便要
被人叫好了。柳树又要痴了,但母亲在前,不敢做得明显,遮遮掩掩时不时把眼
光转向侧旁,心里倒是没有禁锢,什么蓝天白云,夕阳落日,全加在一起,也没
他母亲脸上的那抹粉红好看。就在心猿意马之时,大门外有人喊起一嗓子,把柳
树惊得一跳。只听那人喊道:「大树,大树在家吗?」柳树认得这声音,恼他搅
了自己的好梦,不应声。田杏儿暗暗埋怨儿子不懂礼貌,放下碗筷去应门,开门
一看,便笑道:「是阳子啊,有事儿吗?」
  敢情外面来的,是村长的儿子程阳,虽说他爸爸对田杏儿做出过下流的事,
但那是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所以田杏儿并不恼他。柳树就不一样了,不但恼,
还烦他,因为他爸爸,更因为他这个人。原来这程阳,和他爸爸一个样,也不是
什么善类,倚仗他爸爸鼠粪大小的那点权力,常欺在别人脖领上撒野,吃饭抽烟
都不花钱,还拉起一帮子闲人结成团伙,成天打遍街,骂遍巷,开赌场,玩女人,
要不是县里做官的亲戚罩着,早进号子蹲多少回了,村里也给他起个浑名叫做赛
皇程,意思是比他爸爸都厉害。程阳见是田杏儿开门,便问:
  「杏儿婶,大树在家吗?我找他有点事儿。」
  「在呢,他这会儿正洗澡,要不你进来等吧。」
  「不了,回头转告一声,让他去皇粮庄头,今晚我做东,请哥儿几个筛筛酒。」
  程阳开上新买的微面,一溜烟没了影子。田杏儿回到屋里,把程阳的原话跟
儿子说一遍。柳树想,这小子无来由的请我喝酒,必没好事,不去。两人虽是发
小,但柳树从来都不曾买过程阳的帐。那就怪了,程阳非但不恼,还三番五次相
邀,让柳树摸不透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田杏儿见儿子无动于衷,劝他说,不
能得罪了小人,再说那晚是他爸爸干的,不关他的事,去一次又咋了。听母亲这
样说,柳树免不了又要生气,可回过头一想,也觉得对,去看看又能咋的,还吃
了我不成?就去看看,看他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会儿雨停了,柳树故意不骑车,慢慢悠悠步行,十来分钟的路程让他走了
半个多小时,到皇粮庄头一看,在场的人不少,都认识,无非是些程阳的狐朋狗
友。不过,有一人也在其中,让柳树大感意外,她怎么会在这里?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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